6A 林友莉於〈 第四十三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2025〉榮獲高中短篇小說組佳作(中文創意寫作班)
Date: 15/05/2025
第四十三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2025.獲獎感言
獎項:高中短篇小說組佳作
6A林友莉
這個比賽就好像在另外的時空,是「我」和「我哥」因為想要獲得幸福而催促我,所以出現在我眼前的。寫到結局時,離截止時間已經岌岌可危,不滿意也罷,我只能匆匆交上去。現在想來,他們具體的幸福如此匆忙,但真正幸福的結局是否早已穿插在相處的每一刻?甚至是小小的他們在看蘆葦群時已經預告。正因為彼此的愛和堅強,看似艱難實則註定的幸福才能抵達。我想要表達的就是這樣無法剝離的親緣。所以十分榮幸和開心能獲得這個獎!希望因為這個獎而看到《我哥》的你也能被他們感染!
台灣明道文藝社
第43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
高中短篇小說組佳作
6A 林友莉
《我哥》
大年初三,院子裡一片熱鬧。
夾裹著寒冷,燒臘和煙灰的味道的風,像小刀一樣迎面吹向我,散亂我的頭髮。我坐在小矮凳上,跟長輩一樣,把瓜子殼嘩啦嘩啦甩到地上。“三娃呀,今年都幾多了?談朋友沒啦?”四叔的肚皮,在幾年不見後反而是越加膨脹,他磕著瓜子問我。瓜子殼的一些碎碎撒在我紅色毛線織的鞋子上,我低頭去看。“人家三娃可是大學生嘞!讀書人都結的晚!”“對啊對啊,最重要的是挑個好人家,學會打扮最重要的嘞。”四嬸和姐姐都這麼說。於是我站了起來,粉色的棉襖又厚又重。“什麼大學生,現在還不是在家裡呆著……”四叔的嘴扁了,話語順著小風飄進我的耳朵。我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屑,把嘴巴咧得大大的“嘿嘿…那我去換身衣服。”冷風吹得我袒露的門牙顫抖,我趕緊跑到裡屋去。農村的房子是這樣,幾個房間跟連著的長廊似的,房間之間隔著一道永遠敞開的木門。最裡屋,是我和姐姐的房間,姐姐遠嫁之後,這個房間只屬於我一個人。裡屋下一個房間,原本是我哥的房間。我高中畢業,他出去打工的不久後,這個屋就安了個廁所。我每次上廁所,偶爾會留意到那個破舊落灰的架子床,心想,要是床主人回來了,不得被尿騷醃入味兒了?如今,那架子床上新添了些行囊。灰塵這東西像是怕人似得,有人就不見影了。而我去到最後一個房間,也就是我爸和徐姨的房間,挑了件黃色的羽絨服,對著那貼在衣櫃上的鏡子擺弄了兩下。這要是讓我同學看見了,可不得說我土。這只能說明我骨子裡是個農村人,我覺得這顏色晃眼睛,就是精神。
我順了順羽絨服,跑到廚房去了。廚房怕是我們整棟房子裡採光最差的了,一進到去,黝黑得像礦洞。天花板上一根黃綠交纏的電線,連著一個發出白色燈光的燈泡。於是廚房就有了白色的調調。我哥的顏色不同,他是暖黃色的。我哥也坐在小矮凳上,正拿著個鐵鉗夾柴,幫爐灶添柴火。看到我,他便揚了揚頭。火燒木頭的聲音是劈裡啪啦的,像是聽見了熱和冷的碰撞聲音。火光應該是在跳動,因為我哥那張黢黑的臉上呈現出變幻的光亮。“幾號回去。”我倚在灶臺上,啃著我哥給我削的蘋果,像是很平靜地問他。他頭也不抬,大概半分鐘後,他說“初十開工,初八得走,火車要兩天。”我哥沉默地夾著柴,那雙手幾年過後的冬天再看,仍然是又紅又乾,像凍傷的雞皮一樣,我低頭看,最近回村後,我的手也成了這樣,不如說,我們一直都這樣。但我知道,這種凍傷的不自知,比凍傷本身更難治癒。“不是說,去了城裡都是享福去了嗎?你怎麼還又蔫兒又黑了?”又瘦了。“你還不是一樣?”說罷,我哥頓了頓,然後笑了,露出白白的小虎牙,唇珠上面的那顆痣也跟著動。那顆痣變了,從很小時候那顆只有我能發現的,像麻子一樣的痣,在我初中逐漸長成棕色不起眼的小痣,到現在變成一顆黑色的,別人打個照面就能看見的痣了。想到錯過了它蛻變成黑痣的過程,我心裡就空落落的,沒辦法笑出來。於是廚房的空氣便安靜了幾秒,外邊打牌,聊天,嬉笑的聲音依舊。我哥說話了“三娃,過來。”我哥站了起來,向我走近,我不自覺地也靠近他,這完全是出自於孩童時期的本能。靠近後,我又發現他長高了,但碩大的身軀像是被一副骨架撐著,所以剛才沒看出來。他靠到我耳邊,我便聞到那熟悉的穀物的味道,和藏在其中一股陌生的魚腥味兒。他從包裡掏了個什麼出來,把它拿到白光之下。我看著他緩慢的動作,黑得像土瓦房的皮膚,卻伴隨著海洋的味道傳來,那粉色的管身,像是從魚堆裡抽出來。我哥閃著眼睛看我,我只是淡淡地開口“你買了口紅?”我哥咧開嘴,嘻嘻地笑了“城裡的女孩都用這個,我看你們年紀差不多,就給你也買了。”我接過那只口紅,卻像是接過一塊鐵,過了一會,我才把它放進口袋裡。“哥,今年魚獲好嗎?”我哥又坐回去燒柴,聽見我這樣問也不答,反而催促我“去,別在廚房待。等會……爸說晚上吃席去。”黑鍋裡的水燒開了,白色的煙不斷湧出來,模糊了我哥的身影。我的心裡像是有小針,刺刺撓撓的。我露出一個笑容,轉身回了我的房間。
我的房間,在高中的時候多了一道小木門,連著我們家的後院,本意是想著餵雞方便點,今年過年,把最後一隻雞殺了,雞圈也就形同擺設,於是姐姐姐夫的車也就停在了後院。那輛深藍色的轎車,估計是在塵土飛揚的鄉間開了段時間,和這滿地黃土倒是意外地相襯。一來到後院我就看到姐姐了,如今她一身紫色的大衣,燙的卷髮看著光澤又時髦。她在那車裡翻找著什麼。我對著她的背影叫了一句“姐。”我姐就弓著腰轉過身了,看見是我,像我哥一樣招呼著我過去。如果靠近我哥,是孩童時期的本能,那麼靠近我姐,更多是感激衍生來的聽從。我靠近後,我姐向四周張望,確認沒人後,用她的蔻丹抓住我黃色的羽絨服,把我再拉近了些。
我跟我姐相差了六歲,她在初中時已經離開家了。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,但我能讀高中,上大學,除了我哥以外,沒有我姐是絕對不可能的。我再看她的眉眼,那如油亮野草般的眉毛和炯炯有神的雙眸,在我的腦海中,卻浮現出那天濛濛的日子。她暗淡的眉毛近在咫尺,一句話反復說了好幾次……那時的我,望著她在蜿蜒的小路上,漸行漸遠的纖弱身體,耳邊回蕩著我姐的聲音。“三妹,要靠自己,要爭氣。”塵土揚起,她的解放鞋踏在遼闊的黃土上,吹起她乾枯的頭髮,吹向她沒有重量的背簍。我初升高時,我爸死不同意我繼續讀下去,說著,家裡多了張吃白飯的嘴,少了個幹活的人,這怎麼得了。我哥那會再怎麼急,始終是沒成年,整天在鄉間田裡待著,連我的書本費都難湊齊。那個悶熱的,漫長的,夏季的深夜,我哥總以為我睡著了,其實我聽見了紙筆摩擦的沙沙聲,和他的歎息聲。我夜夜安靜地躺在床上,都快要以為那是夏天規律的呼吸聲。在開學前一個星期的正午,全村的人,看著我哥頂著烈陽,揮著手大笑著回村的摸樣,汗珠順著我哥的肩膀往下滑,他的手裡,緊緊地攥著一封信……我感到一陣比較強的拉扯感,我姐篡著拳頭,把那疊著的百元鈔塞我兜裡。這時,三輪車的聲音傳來,是我爸回來了,我姐往院子的方向瞟了幾眼,看客人們都散開迎接我爸去了。我姐的聲音便多了一分急促。“這錢,你拿好。”之後又往院子裡看,她轉過身,對著車窗捯飭了幾下自己的頭髮,儘管在我眼裡已經很完美了。“三妹啊,我跟你哥,都供你讀書。不管怎麼著,都想你去城裡發展。”我姐通過車窗看了我一眼,我對她笑了笑。“人靠衣裝馬靠鞍。一切要靠自己,要爭氣,知道嗎?”院子那邊的聲音漸漸吵鬧了起來,我還聽見了我姐的名字。我忽然想起那封信上,除了有兩張一百塊錢以外,還用牛皮紙寫著短短的幾句話。——“三妹,要靠自己,要爭氣。”我姐如今很幸福。我看著她漸漸離去的,豐盈健康的背影,卻覺得,那個瘦弱而好強的靈魂仍然寄託在我身上。
聽著嘈雜的人聲傳來,我剛邁出去的腳又收回來了。我拐了個彎,心裡一邊念著待會要去吃席的提醒,一邊往小山坡上走,如同我這一年,和小時候反復做的那樣。我爬上山坡,回想起小時候我哥背著我上山的情形。我一直都不是個合群的人,我哥比我大兩歲,整天圍著一個小屁孩轉,他也不合群。山上有個位置,望下去能將整片蘆葦群盡收眼底。我跟我哥常坐在那。
今年我上山,時不時能看見幾個孩子堆在一塊玩。其中一個小男孩,眉毛很濃,單眼皮的眼睛,眼尾像魚的眼睛一樣垂下去。我心想,這不是翻版我哥嗎?甚至,他的性格跟我哥也有點像,愛聽我講些無聊的話。這讓我有一種回到兒時的錯覺。有天,我上山時,只有他一個孩子坐在我跟我哥常坐的那個位置上。他問了我一個問題“為什麼他們叫你神經病?”我愣了一下,隨後跟他並肩坐在草地上。
“神經病怎麼了?這也是一種病。就像是感冒一樣,你瘋跑,出汗了,著涼了,積累了風寒,不就會感冒。”
“那會好嗎?”
“……你感冒會好嗎?”
我在山上兜了個圈,回家時是從正門進,看見了我哥,我姐姐姐夫,我爸和徐姨,還有各種叔侄姨婆都聚集在我們家院子裡。那個小男孩,也就是我侄子,正坐在我平時坐的那張小矮凳上,清清的鼻水掛在人中上。他看見我後,踏著小碎步走向我,到我腳邊。他再次問我了。“你的精神病好了麼?”清脆的聲音在我們家那喧鬧的院中,卻像是擲下一顆小而重的魚雷。我下意識地想要回答他,院中的寂靜卻讓我無法開口。我爸粗狂的低吼聲傳來,震得我抖了抖。“你到哪瘋去了?”他坐在一張紅色的塑膠凳上,穿著那雙過年才會穿的,我姐夫給他買的皮鞋,手裡的紙杯被他握得變了形狀。院子裡的空氣,因為我爸的吼叫瞬間凝結了起來,好幾個叔叔都去拉著我爸,但我爸像村口那隻黃狗,沒人拉得住他。“全家人供你個女娃上大學,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的?你在城裡邊哦,是舒舒服服地過了四年。畢業了,一句腦子有問題了,就躺在家裡啃老。白眼兒狼你還有沒有良心了?”我爸的吐沫離我幾乎越來越近,親戚們,也沒有敢上前的了。這一年裡,我心裡的戰慄像是習慣性地豎起了一棟高墻,隔開恐懼,讓我在墻後踡縮著。我爸已經站在我面前了,我平靜地看著他那又紅又黑,長著參差不齊胡須的下巴,他又朝我吼了一聲。此時門外卻看不見他那猴屁股似的下巴了,而是一片漆黑的柔軟。眼前所及之處,都像黑夜降臨,吞噬了一切,只剩下我的心跳聲。我再抬頭,就看見我哥的頭發絲,他把我拉到了他身後,擋在我爸面前。“三妹上高中,大學,你有給過一分錢嗎?”我爸和各位親戚都愣了,隨即我姑父,我四叔才把我爸拉開。“你說大過年的,跟孩子有什麼過不去的?”“我們都知道三娃聰明,是大學生,你還不知足啊。”我哥一隻手臂在前面擋著,另外一隻手則把我護在他身後……我看不見他的表情。我猜,他會像木頭一樣板著臉,同時悲傷會從他那單眼皮裡滲出來,我從他的語氣中看到了。那不是一種對自己多年付諸的辛苦的憤慨,也不是對不負責任的父親的失望,而是一種悲傷的質問,為了我,向父親問“為什麼不能對她好點?”我爸正在氣頭上,見到兩個兒女都忤逆她,氣得又回過頭來。“你個沒出息的,整天護著她幹嘛?你要把你老子殺了是吧!”剛才我姐被我爸嚇得沒有聲音,現在緩過神了,立刻叫我姐夫拉開我爸。我姐夫人高馬大,又是正兒八經的城裡人,開轎車住樓房,給我爸臉上貼了金。我爸這才作罷,嘴裡罵著寫髒話,跟我姐和姐夫回了屋,吃徐姨剛端上來的臘肉。五年前,那會如果我要上大學的話,就沒錢給我爸撫養費,我哥去外地打工的錢只是勉強夠給我的學費。我姐跟我姐夫剛結婚,姐夫知道了,一個人給了我們三兄妹的撫養費,我才能去讀大學。現在,我姐夫給我使眼色,讓我別在院子裡呆著,給親戚們看笑話。我強忍著淚,回了屋。
我不知道為什麼,我去我哥那架子床上躺著了。我爸的聲音還在內心回蕩著,我不禁也問自己,為什麼會得病呢?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心口經常像是被長長的麥秸打了個結,悶悶的,勒的我難受,我不明白什麼原因,也從來沒有深究過。我不想讓我哥再操心多一件事情了,畢竟單單是上學這一件事情,我哥可以說是比我還操勞。我初中還好,貧困生有政府補貼,不用給住宿費。但高中可不同,我們為了省那一百塊錢一學期的住宿費,我哥就每天騎著單車送我去鎮上上學放學。那時的我哥,白天在田裡,回家時,我靠在他後背上,穀物,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會鑽進我的鼻子。
上了大學後,我在城裡邊打工邊唸書,心口的壓抑卻好似又來了。我哥為了給我賺學費,只能去外地打工。我沒聽他怎麼提起,但我知道是在海上飄來飄去的工作。自小在土地上成長的一個農民,他一定是腳踏實地的。忽然要去到那麼遠,去到飄蕩無定居,廣闊無垠的海上,我心想我半工半讀,估計沒我哥出一趟海那麼累的。我過著算得上舒坦的生活,夜裡,我卻常夢見那片深海。藏青色的,無底的海水,滾動著洶湧的孤寂,波濤的壓力,載著我哥那艘小船。當我靠近,海水像山一樣立在我面前,蓋上了一層陰影,像是天黑了。我抬頭看它,無限的深沉就向我傾瀉而來……夢中,海水反復豎起高墻,又反復將我淹沒。
大四畢業那段時間,有次我醒來,就看見我姐了。她捂著嘴,泣不成聲。站在一旁的是緘默的姐夫和多年沒見的我哥。我姐夫走到我身邊,語氣中有惋惜的意味“妹啊,你都挺了這麼些年,現在要出人頭地了,反而……唉。”潔白的房間和那穿著白大褂的人,我好像知道發生了什麼。不如說,我早就知道了。眼前很模糊,我聽見離開的腳步聲,強撐著睜開眼,就看見我哥在我面前,紋絲不動地站著。我感覺,我哥應該是在絮絮叨叨些什麼,我卻聽不清楚。隨後,我感到一陣溫熱落在我頭上,我哥的聲音像溪水一樣淌進我耳中。“三妹,我們不讀了,回家吧。”我聽不清,我哥就反復唸著,直到我把碎語拼湊,組成一串眼淚。
鼻子裡,滿是灰塵和雜物的味道,徐姨雖然幫著洗過廁所,但躺在這,還是聞得到尿騷味。我將手臂蓋在眼睛上,我聽見腳步聲靠近,我不動。我說“你晚上,要不來我跟姐姐的房間打地鋪吧。這味兒肯定熏得你睡不著。”我聽見床“嘎吱”地響了一聲,我哥的聲音近了。“我打地鋪去了,你姐夫自個兒睡這嗎?”我立刻說“他們才不睡我們家,人家回縣城住酒店去了。”我聽見我哥撣灰塵的聲音,我又小聲地說“我之前都有給你除灰的……爸說,房間沒人住,還一點灰沒有,瘮得慌。就不讓我除了。”我哥沒說話,過了一會,我感到我羽絨服的口袋被拍了拍,那隻手在上面停了兩秒才離開。“我知道。”“上個月,我說哥快回來了,少用點你房間那個廁所,用茅廁。我爸就用筷子打了我手,說花錢修了不用,是神經病。”我虎口那兒的肉,像是回到了那天晚上的時候。“好痛,肉痛得要翹起來了。”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“爸把你寄回來的信都丟了,他只拿了裡面的錢。上個月我先拿到信封,才知道你在海上,但一直有給我寫信。”
“我知道。沒關係。”
“爸把你給我買的衣服一件不落,都給徐姨了,我的梳子,我的首飾盒,我的皮鞋都給她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爸把我們養的雞都賣了,咯咯噠一隻都沒了。他拿那個錢去打牌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爸老罵我窩囊廢,罵我敗家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爸老打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
其實,我覺得我不應該講這些話,但面對我哥,我的話不自覺地,像豆子一樣倒出來,散落一地。而我哥,就把它們一顆一顆撿起來,吃到嘴裡,告訴我他都知道。知道的他知道,不知道的也知道。說著說著,我笑了出來,遮在眼睛上的手臂抖了抖。“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呢?”我於是把手臂拿開,便看見我哥坐在床邊,兩隻手緊緊地插在兜裡。我以為我哥是看著我的,其實他一直盯著自己的鞋。他額前的碎髮長了,都能隱隱遮住他的眉眼。我穿過碎髮,仗著他不曉得我睜眼了盯著他。我哥吧,雖然眼睛又大又圓,但眼仁又小又無神,我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。此時,那雙眼睛垂著,淚水滴了出來,滴在他房間的水泥地板上。我立刻用手臂重新遮住我的眼睛,那眼淚像是滴在我心頭上,心正在“噗通噗通”地跳。同時,好像心有靈犀似得,我聽見我哥回頭的聲音,他的頭髮擦過他的羽絨服,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。我不敢動,也不敢說話,生怕他知道我看到他哭的事情。沒辦法,我哥從小就對這事兒很羞。我哥一直沒動,估計是以為我睡著了。
我的眼睛一直被蓋著,一絲光都不透。這種漆黑,從小到大,都是我熟睡前的景象。今天,這篇景象多了一份安心,像是回到了那個夏季。我不知不覺地,還真睡著了。迷迷糊糊之間,我感到寒冷和溫暖,聽見了我姐,我爸還有我哥的聲音,都像小蟲似的,一會就飛走了。我於是夢得更深更沉,走得越長越遠……再次睜眼,已經不再是一片漆黑了,映入眼簾的,是已黃透了的陽光,和我哥的身影。我起身,身上的被子也滑落。“我睡了多久?”我哥把手機關了。“還沒到五點半。”我哥這樣說,看我沒回應他,反而一直盯著他身後的窗戶看,他便也轉頭去看。那片還沒完全落下的夕陽,不久後,就會將所見之物都染成一片紅。我低下頭,現在我那黃燦燦的羽絨服,變得像發財橘一樣的顏色。我哥的髮尖,衣服邊緣,背著光,像燈泡一樣發著亮。我哥說“爸讓我們都坐姐夫的車過去吃席那,我看你沒醒,說等你醒了我們自己騎車過去。”我哥於是站了起來,高高的個子此時像一個燈柱。我睡醒了,不是在寂靜空蕩的病房中醒來,不是在空無一人的宿舍中醒來,也不是在伴隨著謾罵的房間中醒來,而是在我哥身邊。以前的燈不常開,夜晚時我會循著光的方向去,像我哥領著我走似的。人在感到心安和滿足時,內心往往會有一道無比清晰的渴望,猶如指令一般。
我扯住我哥的衣服,他轉身來看著我,我對他說“哥,我不想去了。我想去看臘梅。”我哥當然停了下來,他看著我,似乎想知道我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。我敢篤定,我的表情這輩子不會再這樣認真了。我哥便坐回床上,他的手依舊放在兜裡,他問我為什麼。為什麼,我自己也不曉得答案,只覺得我應該要跟我哥一起出去,去看臘梅而已。他只是聽著,然後轉身離開。我不語,因為我知道,這個要求有多無理。但很快我哥就回來了,他似乎是去了一趟我房間,手上拿著兩頂紅色針織帽和一雙靴子。我的大腦更漿糊了。我哥看我沒反應,把我的腳從床上扯了下來,把靴子放我腳邊。他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,把那紅色的針織帽戴我頭上了。“把鞋穿上,我去隔壁借下電瓶車。”說罷,套了另外一頂紅色針織帽在我頭上,轉身出門了。我把蓋住我眼睛的針織帽掀開,默默把腳伸進那冰涼的靴子中。我還以為另外一頂是他自己戴的呢。等我把靴子穿好,外面就傳來一聲喇叭聲,我趕緊踏著靴子,跨過了家門。我家住在一個小山坡上,我沿著那條蜿蜒的水泥路,遠遠地看到我哥。我的心中,便湧起了一陣雀躍。我向他大大地揮著手,像擁抱空氣那樣。他就又按了幾下喇叭。直到我坐到後座,我哥的聲音才穩穩地傳來。“走咯。”
黃昏時分,各家的聲音寂靜了。我的聲音像井水一樣湧了出來“出發!”好像讀懂了我內心的激動,小電驢載著我和我哥,一刻不停地從家裡溜走。我抓緊我哥的衣服,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,卻是我未曾見過的美麗。我們鄉下是種檸檬的。剛開始的路很窄,離田地很近。我們騎著車經過,檸檬的香味立刻就打在我們臉上了。什麼清新,酸澀,在夕陽的渲染下,檸檬是溫柔又踏實的。我張開手掌,輪迴旋轉的橘光在我指縫中溜走,又爬上來,它在相似卻不同的檸檬上歡快地跳動著,像一個影子,寄宿時,檸檬變得像橘子一樣活潑,跳開後,檸檬就變回那溫柔的明黃色。漸漸地,我們已經離開鄉間,小電驢駛上公路。現在的太陽,已經變得像血橙一樣紅了。我感到風越來越大,我哥的頭髮像雜草一樣,如今染成了橘紅色在風中淩亂著。檸檬的味道越來越淡,遼闊的公路上,我只能看見我哥的背,還有懸掛在我們前方的太陽。如果不是風刮得我臉有些痛,我會覺得自己身處在一片明亮的夢境之中,像我羽絨服的顏色,又比它再暗一點。青山被染成這個顏色,無盡頭的公路被染成這個顏色,包括我哥。黃一塊,黑一塊,明一塊,暗一塊。我們是如此親近,又如此相融,像兒時睡在同一個被窩裡。我不自覺把手高舉起來,手掌張得大大的,想要握緊更多的溫暖。瘋,強烈地將我的手向後吹。你也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對嗎?今年炙熱蟲鳴的季節,你吹過人群遠處的我,寒冷肆虐的季節,你又吹過陰濕角落的我。“哥,我現在真的很幸福。”我直視著遠方,緩緩說出這句話,接著,我感到車速慢了下來,我哥轉了半個頭過來“你剛剛說什麼?風太大了聽不到。”我搖了搖頭,讓我哥繼續開。車速上來後,通過我飛揚的髮絲,我知道,我哥沒聽見,風都聽見了。這條公路的風,和我根脈相連的鄉土的風是同一片。我的幸福會傳遞到那片地上的每一棵檸檬樹,山上的每一朵花,還有遙遠的,在家中等待的我。“抓緊了,等會別掉下去。”我哥的聲音比往常更加清晰,我的手最終還是抱在他腰上了,我趴在他的肩背上,悶悶的“嗯”了一聲。
我跟我哥走在唐家村的那條小山坡上,四處張望著。很快,我在快到山頂的位置,看見一棵結了黃色花朵的孤樹,也不顧我哥,我興奮地跑過去。這棵臘梅樹,我在小時候來唐家村時便記得它,崎嶇的樹枝,跟別的樹都不同。在陰嗖嗖的冬天,卻像是掛了無數個蛋黃在樹枝上,可有趣。我圍著這棵臘梅樹轉了好幾圈,我哥緩緩地跟上來了,我聽見他踩枯葉的聲音。其實,這棵臘梅樹沒什麼好稀罕的,我不知道別的臘梅長什麼樣子,但這棵樹上的臘梅,小小的,花在枝頭開得很散,不像是樹,反倒是像憑空長在空中的。我仍然拿出手機,對著它拍照,拍了很久,不但是在拍臘梅,更像是記錄此刻,讓我往後的路能堅持走下去。小風吹來,我恍惚地,看著那顆徹底熟了的夕陽,心想著,是時候該離開了吧。我卻聽見了我哥的聲音“三妹。”我哥走到我身邊了,火紅而溫暖的夕陽映射在他的臉,鼻尖和眼裡。“對不起。”這句話,像是融在了這片緋紅的景色中,我淡淡地看在眼裡,心裡的情緒卻猛烈翻滾著。“你聰明,能幹,懂事。我本來覺得,你是屬於城裡的人,你該去那,你也喜歡那,所以你想去,我都支持你。”我哥的眼睛又垂下了,夕陽在他眼中溜走。“我怎麼會想不到呢?你是個多聰明,能幹,懂事的人。你寧願自己受著,也不願開口告訴我。”我哥的話,像是一個有罪的人在數自己的罪項,一項,兩項,三項……這都亂套了。句句話,沉重得像是救命恩人跪在你面前,請求你的原諒。“你在說什麼呢?是我對不起你!”我幾乎是吼著說出這句話,想告訴我哥真相,但他只是搖了搖頭。我們之間,安靜了下來。只剩下風吹起落葉的聲音。我們像是達到了某種默契,我心裡默默唸著那句話。愛是常覺虧欠。我哥又開口了,他看著我,笑著說“三妹,跟我走吧。”
跟我走吧。我心中重複地說著這句話,像是小時候,我找不到我爸,不知該去哪裡的時候。小小的我哥,總走在我前面,他會伸出手,對我說“跟我走吧。”我回想起小時候,也不禁笑了出來。“真的可以嗎?”我看著我哥,我似乎是從小就賴著他,小學,初中,甚至在高中,我不想我哥出去打工,我害怕他離開我的時候,他都依著我了,但其實我不知道我哥的意願。而到了真正分別的時候,我的心態也產生了變化。我得病了,這像是什麼好笑的事情。離了我哥,不但生活,我連精神都難以維持。我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哥,他先是愣了下,隨即大笑了起來。我有些羞“你笑什麼。”我哥掩著眼睛,他說“三妹,我們是一樣的心情啊。”我看著我哥的側顏,時間像是回到了小時候,我們在山上的場景。我會問他“我想咱媽了,你還記得她長啥樣不?”我哥失神地盯著那片像是褪了色的蘆葦群,然後他會轉過臉來看我,再笑一下,似乎答案就藏在其中。我心中的幸福,此刻好像具象化了。在這臘梅的面前,我哥帶著我脫離了從前,黃色不再是我羽絨服的顏色了,不再是別人希望的我的那種顏色,是散落的臘梅,是我跟我哥彼此的顏色。
回去的時候,我想起了我下午做的夢。我夢見,我爸說我就是個玻璃,碰不得磕不得,其實廉價的要命。我倒覺得他說的對,我明明是一個玻璃缸。盛了水,栽了植物,養了魚,它們對我而言,卻是像鋼鐵一樣沉重。我被打碎,又被重鑄;裂開,又被粘合;不但是他人,我也指責我自己的錯誤。夢中,我像是掉進了藍色的漩渦。它漸漸抽走了缸裡的沉重,留我在沉寂世界中。安靜,很安靜。漫長,很漫長。我忽然不再停滯不前了,有人抱起了我。我再一次,又一次,更一次地抬頭,那個黝黑的人便抱著我向前走。一片藍,一片空,一片靜。我哥赤裸著腳,踏在這淺水中。拖著沉重的負擔,依舊穩穩地抱著我,筆直地向前走,令我從此什麼都不再有了……只有他手上傳遞的溫暖和笑容帶來的祥和。